近期，“南京鼓楼医院脊柱外科在三周内接诊五个‘下腰瘫’导致脊柱畸形的孩子”的消息引起网友关注。
近几年，学习舞蹈的孩子在练习“下腰”等动作时发生脊髓损伤的案例时有报道。下腰致“瘫”，究竟是舞蹈训练中必须承受的小概率风险，还是可以避免、应该避免的运动损伤？要想避免“下腰瘫”，舞蹈究竟该怎么学？培训机构该怎么挑？近日，南都记者就此采访了广州的脊柱骨科专家、舞蹈教育专家。
孩子们为什么会遭遇“下腰瘫”？
9岁广州女孩欣欣（化名）在一次舞蹈课结束后被送去了医院。危险不是一下子发生的，当时她练的是倒立，但不小心摔了一下，觉得腿有点软，但休息一会儿后，她感觉双腿又恢复了力量，于是继续练习，侧翻、下腰、劈叉……
没想到，情况又变得不妙。欣欣妈妈回忆，舞蹈课结束后，她去接孩子时，孩子就说双腿无力，没过多久，欣欣出现走路困难的情况，被送到了医院。
接诊的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脊柱外科一科副主任王亮回忆，查体时就发现，欣欣腹部膨隆、膀胱高度充盈，这是尿潴留的表现，是脊髓损伤经常伴随出现的问题。
后续检查显示，欣欣的脊柱结构、骨质都正常，但T6-10椎体节段脊髓出现了水肿。
“这是典型的脊髓牵拉受伤导致的水肿，脊椎骨没有受伤，但椎管里的神经受伤了”，王亮说，欣欣这种情况被叫做“儿童无骨折脱位型脊髓损伤（SCIWORA）”，近些年，这种损伤越发常见于儿童练舞过程中的倒立、下腰等动作，此外，用力蹦跳（蹦跳床）、跌倒，及练杂技时跌落腰臀部受击打，或者臀部坠地均可导致该类损伤，损伤的脊椎节段多为胸段。
王亮解释，“下腰瘫”的受伤机制在于，儿童的骨性结构比较“软”，可以做到一些超关节幅度的活动，但内里的神经耐受不了这样大幅度的伸张，会被拉伤；还有一部分孩子，本身椎管中的血管有一些隐蔽的畸形，在受到强力刺激时会出现破裂，发生血肿，压迫到神经。
“下腰”示意图。图源自《中华骨科杂志》2022年4月刊发的《儿童急性过伸性脊髓损伤的回顾性研究》。
“下腰瘫”常见吗？
学舞蹈的孩子那么多，“下腰瘫”真的常见吗？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北京博爱医院周俊红团队的研究显示，该医院2005年至2014年收治的120例儿童无骨折脱位型脊髓损伤患者中，致伤原因排第一的是运动损伤，占到50%，其中女童占了74.2%，7岁以下的占了80%。论文提到，病例以胸髓损伤为主，而且下胸段损伤比例（占68%）远高于国外，大多数病例与舞蹈下腰有关。
该医院在2015年至2019年收治了221例脊髓损伤14岁以下患儿，女童仍然占到七成以上（71.9%），4至7岁的最多，占55.7%。致伤原因排第一位的仍是运动损伤（35.3%），下腰动作导致的脊髓损伤75例（96.2%），主要发生在5到7岁（80.0%）。文中提到，舞蹈下腰动作导致的儿童脊髓损伤人数呈明显上升趋势。
中国康复研究中心是以康复为特色的专科三甲医院，按其研究数据来看，该院近十多年来，平均每年接收的“下腰瘫”患者约十多例；广州医生王亮所在的以骨科、运动损伤治疗为特色的综合性三甲医院中，在近十年来，大约每隔一两年会遇到一例“下腰瘫”患儿。对比我国庞大的学舞儿童的基数来看，“下腰瘫”的确是个小概率事件。
“下腰瘫”让家长们心惊的是其严重后果。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周俊红团队的研究显示，患者“下腰瘫”后完全性脊髓损伤的比例较高，56个下腰导致的脊髓损伤患儿中，69%是脊髓完全损伤；2022年4月发表在《中华骨科杂志》的一篇对44例儿童过伸性脊髓损伤的研究显示，完全性脊髓损伤患儿占比达60%。
完全性脊髓损伤是脊髓损伤最严重的情况，意味着患儿双下肢瘫痪，要终身坐轮椅，同时，随着孩子之后的生长发育，还可能出现脊柱变形、侧弯、脊髓萎缩等，家庭后半生的护理负担非常重。
王亮告诉南都记者，“下腰瘫”的损伤程度主要取决于受伤时的暴力机制和严重程度，广州的欣欣恢复得较好，从当时的不能走路恢复到现在已经能跑能跳，只是排便控制不太好，有时需要穿纸尿裤。
资料图片（文图无关）。 8月6日，在贵州一家舞蹈培训中心，小朋友练习舞蹈基本功。 新华社发（唐鹏 摄）
“下腰瘫”可以避免吗？
“其实，下腰引发的脊柱损伤，在专业院校是不常见的，也是可以避免的”，广东省舞协副主席、广东舞蹈戏剧职业学院舞蹈学院党总支书记张海龙向南都记者介绍，在舞蹈专业训练中，最常见的运动损伤是肌肉或韧带拉伤，软度训练导致的脊髓损伤是很少发生的。
实际上，包括“下腰”在内的对于身体“软度”的训练，是专业舞蹈训练中必不可少的一项。张海龙介绍，舞蹈基本功训练是舞蹈表演专业的核心课程，也是基础训练，基本功包括对身体软开度、技术技巧等的训练，而下腰是软度训练中“最基础的训练”。
“舞蹈是用身体语言来‘说话’，必须得运用好自己的四肢和躯干，包括腰部，还有肩膀、胯、腿等，都是软度训练的一部分”，张海龙说，腰部训练远不止“下腰”这一种，还有旁腰、前腰、胸腰等，以训练舞者腰部的用力方法。
专业训练中如何保护脊柱？张海龙介绍，这方面业界前辈都已经总结出了很多经验，比如正式训练前让孩子活动开、做好热身；训练时循序渐进、顺势而为，根据每个孩子的骨骼条件、身体软度，把握好训练的度。
“这个训练的‘度’需要任课老师从很多角度上把握”，比如，要保证训练动作的规格准确，身体要“正”，下后腰时，需要直直地往后下，一旦骨骼歪了、扭了，身体就容易受伤；老师在指导过程中，也要通过手上的感觉感知孩子的极限在哪里，保证训练不超过孩子的软度极限。
他也强调，舞蹈训练非常依赖舞者自身的身体条件，因此也不会要求每个孩子都达到同一个量化标准，“‘够用’就行，身体条件能够达到表演要求就够了，比如下腰，不一定非得手能抓到脚，能下去、身体曲线能够满足作品需求就可以了”。
专业舞者。受访者供图
舞蹈机构该怎么挑？
我国的舞蹈表演专业系统化训练往往是从十多岁、小学毕业开始，对许多家长来说，送幼儿园、小学期的孩子学舞蹈，只是为了锻炼体态、培养气质，对此，张海龙表示，舞蹈能给孩子带来的远比长年直立训练带来的“体态、气质”要多。
舞蹈是美育的一个部分，能够启发孩子的想象力、创造力，孩子也能从中找到快乐和兴趣，比如对某个民族的文化、某一段历史产生兴趣，引起思考和观察，张海龙说，“不管孩子将来从不从事舞蹈职业，汲取文化和艺术的力量，这一点也是我们舞蹈教育者希望看到的”。
但在选择培训机构上，确实要找到足够专业的机构和老师，才能保证孩子的安全健康，“怎样找到靠谱的机构？我认为，一方面看师资有没有受过专业训练，一方面看机构管理够不够专业”。
怎样看培训机构老师的专业程度？主要看这个老师的专业学习经历如何，舞蹈老师需要经历过从小开始的系统训练，张海龙举例，比如下腰所属的软度训练，老师自己没有感受过，就很难把握好辅助训练时的“度”在哪里，也把握不了孩子的体态有没有摆正，如果靠蛮力来帮孩子做软度训练，就有可能造成损伤。
同时，机构的管理是不是专业，关系到能否按照儿童青少年的成长规律来进行课程设置、进行教学内容的把关，“比如一些三四岁、四五岁的小孩学舞蹈，他们更多是享受舞蹈的快乐，保持兴趣和热爱，而不是进行专业技术和软度的训练，即使有，也不能作为主体，因为基本功训练永远是非常枯燥、痛苦的，会有一些孩子因为练基本功而对舞蹈失去兴趣、产生阴影”。
张海龙说，他也在网络上看到过一些培训机构的训练方法太过急于求成，“借用外力、用非常粗暴的方法进行软度训练，是非常不可取的，舞蹈基本功训练需要克服生理极限，孩子会疼、会疼哭是正常的，但哭不代表一定要受伤，需要有经验的老师有方法地帮你逐渐进步”。
在王亮医生看来，舞蹈培训机构老师还需要懂得运动损伤的识别和应对常识。在目前不少“下腰瘫”案例中，孩子的症状有延迟性，就像欣欣，一瞬间的受伤后，有一点不适，但可以继续训练，但几个小时后症状变严重，对此，王亮表示，儿童的神经代偿能力强，受伤时往往肢体功能还正常，但随着时间推移，受伤脊髓的水肿或血管出血变得严重，症状才会严重起来。
为此，机构老师需要懂得观察孩子、与孩子沟通，如果发现孩子有下肢的麻木乏力、排便费力，可以试着让孩子躺着做抬腿、踢腿、动脚的动作，如果发现运动功能受损，要立即停止训练，尽早带孩子去医院就诊，转运过程中尤其要注意让孩子平卧，比如用担架、平车来转移，而不要采取类似“公主抱”、背的姿势，以避免脊髓损伤进一步加重。
新华社照片（文图无关）。2022年7月17日 ，学生在贵州省一家舞蹈培训学校学习舞蹈。 新华社发（罗慧摄）
基本功到底几岁可以练？
孩子的舞蹈基本功训练究竟应该在什么年龄开始？由于“下腰瘫”的案例过于触目惊心，有不少机构打出“9岁前不练下腰”之类的口号，家长也会提前讲“我们不学下腰”，来试图消除受伤隐患。
对此，张海龙认为，练习基本功的年龄目前没有公认的标准，最关键的是在专业老师的指导、保护下进行，“学任何舞种，都可以从小开始学，三四岁都可以，关键是内容要符合年龄特点，训练要量力而行、符合孩子的身体承受度”。
舞蹈训练不仅要看年龄，还要看孩子自身的身体条件。张海龙介绍，在职业舞者的身体基础条件筛选方面，专业院校在完成基础选拔后会让孩子拍一个腰部的X光片，请专业医生来判断孩子的骨骼发育是否正常，“主要是看脊椎情况，因为跟腱长短等其他条件我们可以通过经验、一些专业动作观察到，但脊椎是看不见的，就算肉眼看到是直的，也有可能有某个关节突出、有侧弯等，如果有先天的问题，就容易导致他在之后的训练中受到更严重的伤害”。
王亮医生也强调，每个孩子的先天脊柱曲度、韧带条件都有很大差别，还有的会有一些隐性的脊柱发育不良问题，比如半椎体综合征、脊膜膨出、椎板未愈合等，“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学跳舞，有的孩子脊柱结构没有问题，但脊柱的4个生理弯曲天生就比较‘平直’，训练中吸引震荡、承载应力的能力相对比较差，所以，要尊重孩子自身的身体条件”。
采写：南都记者 李文 通讯员 游华玲辛晓聪
南都记者程安也对本文采写提供了帮助